第三十二章 花瓣

　　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蛮荒圣殿，此刻正遭遇着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劫难，整座魔山像是被激怒的上古巨兽一般，狂野地肆虐着，疯狂地发泄着仇恨，要将所有如同蝼蚁一样的人类踩在脚下。
　　山峰之上为数众多的殿宇楼阁纷纷倒塌，山体大块大块地剥落滑下，无数人在这其中抱头鼠窜，躲避着这可怕的灾劫。在这中间伴随着一声震天价似的巨大轰鸣声，无数人回头看去，便只见一大片巨岩泥石从魔山高处化为一股巨大洪流，势不可挡地冲下，在它下方便正是蛮荒圣殿里最大最雄伟的正殿。
　　在如此恐怖的自然之威面前，任何东西都无法抵挡，巨大的殿宇几乎如同纸糊的一般，瞬间就被冲垮了一半，并且在那一片狼藉废墟中，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座高大无比的圣母神像被冲得歪在一旁，而另一尊天煞明王神像则是直接被泥石流推到，轰然倒塌摔在了地上，然后化为无数碎片尘埃。
　　天地之威，乃至于斯。
　　而在魔山一侧，一场同样惨烈的追逐也在上演，但局势到了此时已经呈现出一面倒，魔教追来的三大高手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。在他们身前拼命逃跑的万剑一和苍松二人同时身负重伤，几乎已经是毫无还手之力，若不是借着如今这突如其来的魔山大变，大地震颤乱石滚滚，甚至就连原本平坦的山路都可能突然冒出地刺冲出岩浆，乃至于从天掉落无数东西，石块、黑灰乃至熔岩岩浆和其他一些可怕的东西，让魔教三人也不得不心存忌惮放慢了速度，着意防备，不然的话只怕早就抓住了万剑一和苍松二人将他们杀死一百次了。
　　然而就算如此，万剑一背着丝毫不能动弹全身绵软的苍松，也是摆脱不了青龙白虎以及毒神三人的追杀，并且随着时间流逝，那三人越追越近，忽听一声怒啸，正是青龙猛地发力，身子如离弦之箭般直冲过去，看起来是再也忍耐不住，直接便要追上痛下杀手了。
　　万剑一脸色苍白，神色间一片冷峻，只听着风声忽地身子一拐，却是猛地向右边横移了数尺，正好一块巨石从天上以凶猛之势直接砸向这里，看起来万剑一就像是自己往那落下的巨石下方凑过去一样。
　　只是背后的魔教三大高手都是同时怒骂一声，青龙身形强自顿了一下，不敢再追，而万剑一却是如同搏命一般，不顾天上巨石砸落，在间不容发的危险间隙，直接冲了过去。随后只听“轰”的一声巨响，巨石硬生生砸在他身后的地面，周围山体一阵颤动，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。
　　如此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，或许是知道自己形势依然危险至极，为了逃命万剑一可谓是不顾一切，加上此刻魔山震动火山爆发，他每每遇到这种情形都是疯了一般冲过去拼上一次，而后面追赶的魔教三人则往往不得不避让，因为时间略微差别的缘故，他们要是也如此冲上去的话，往往便会正好落入陷阱，那结果便是非死即伤。
　　或许是运气好，又或者根本就是万剑一目光敏锐地不似人类，这般赌命一样的事他连续做了好几次，居然每次都带着苍松赌赢了。也就是因为如此几次耽搁，他才勉强保持着没有被后头几个人追上的局面，但是形势仍然还是难以避免地不停恶化者，就像这一次，虽然暂时甩开了一阵那三人，但是只要越过那块落下的巨石，青龙等人还是迅速地追了上来。
　　而山脚之下的土地，看过去似乎也已经越来越近了。
　　这样的奔跑，似乎永远都只是垂死挣扎，终究无法摆脱死亡的结局，背后的狞笑声越来越近，苍松也已经面露痛苦之色地慢慢闭上了眼睛。蓦地，又是一阵山体剧颤，而后方的毒神则是借着这次震动，突然间先发制人，猛地跃上半空，一下子冲向前方，然后从空中扑向万剑一，口中狞笑道：“去死吧，臭小子！”
　　“轰隆！”
　　毒神的话音还未落下，突然在那阵山体颤动之中，从地底深处猛然传来了一声巨响，直接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。几个人同时脸色大变，因为这一次的巨响包括震动的来源与之前截然不同，不再是魔山山脉深处的那个地方，反而更像是从他们脚下传来的。
　　大地疯狂地震动起来，岩石泥土树木乃至整片土地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扭曲变形，片刻之后，突然所有的土层一起炸开，在人群之间发出响彻天地的轰鸣，然后一根岩浆巨柱冲天而起，灼热无比地冲起了百余丈高空。
　　与此同时，魔山周围无数地方，在同一时间里，至少有百余道如此可怕的熔岩岩浆冲出地面，整个天空都被可怕的黑雾所遮蔽，灰天暗地目不能视。
　　飞在半空的毒神一声怪叫，硬生生顿住身子，然后倒飞了出去，饶是如此他身上也是瞬间起火，直接烧光了他的半边胡子和头发。毒神踉踉跄跄一直飞出去老远距离，这才惊魂未定地落回地面，几巴掌拍灭身上的火焰，随即看到青龙白虎也是快速退了回来。
　　就在不远处的地面上，可怕的岩浆巨柱仍然还在喷发着，隔了老远也能感觉到那股恐怖的热度。在这样的灼热岩浆面前，任何掉入其中或者沾染上这股火焰焚身燃烧的，几乎都不可能活下来。
　　魔教三人面面相觑，一时间都不敢再靠近那股岩浆洪流，过了一会，那地面喷涌的岩浆威力稍弱，但仍是四处流淌，仿佛是撕裂大地伤口所流出的鲜血。
　　三人纵身而起，跃到半空，却发现前方那两个可恶的青云门家伙已然不见踪影，白虎皱了皱眉，有些疑惑地问道：“被烧死了？”
　　青龙与毒神对望一眼，然后彼此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问，一时默然。过了片刻后，青龙回身往山顶方向的圣殿看了一眼，只见那边同样是一片狼藉，不由得摇了摇头，叹息道：“回去吧，那边还有一片残局要收拾。”
　　白虎向来最是敬重这位大哥，自然答应一声，而毒神则是犹豫了一下，看起来似乎还有些不甘。青龙看了他一眼，也没多劝，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，道：“如今山头上一片慌乱，你门下弟子人数最多，万一有人看不顺眼的，出了什么事，你该如何？”
　　毒神顿时悚然一惊，魔教中派系众多，从来也不是和谐一片，彼此倾轧自相残杀的事不要太多，青龙所说的事，还真是不无可能。想到这里，毒神立刻就将那股杀心抛到脑后，对青龙点了点头，道：“多谢尊使提醒。”
　　青龙苦笑了一下，叹了口气，道：“不必谢我，我不过只是不想看到大败之后，元气大伤的圣教还要出什么自相残杀的破事了。”
　　毒神一言不发，转身便往山头掠去，青龙与白虎也跟随在他身后去了。
　　而在他们三人远去之后，在刚才喷发的岩浆洪流的另一头，一片厚厚的黑色灰土之下，突然有一片地方猛地抖动了一下，紧接着一只手臂伸了出来，随后用力拨开了周围的黑土，露出了一个全身几乎都变成黑色的人影，看着那脸型轮廓，却正是万剑一。
　　他大口喘息了几下，随后有些艰难地坐起身子，又奋力往身下用力扒土，没过多久，便又扒出了另一个外表和他差不多模样的人，那自然便是苍松了。
　　抓出苍松后，万剑一看着有些紧张，连忙用手放在苍松的脸上，然后探了一下他的鼻息，一股微弱的气息从他指尖传来，万剑一全身一松，放下心来。然而也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，他忽然身子一晃，眼前黑了一下，险些就倒了下去，显然是伤势太重而且之前一路奔逃，到了此时实在是筋疲力尽了。
　　在原地大口喘息了好一会儿，万剑一还想挣扎着站起，但是几次努力却还是颓然倒下，正焦急处，忽然只听空中传来几声锐啸穿梭破空之声。万剑一登时一惊，抬头看去，只见空中三道剑芒向这里冲了过来。
　　万剑一目光先是一冷，但随即认出那些熟悉的剑光，顿时眼中透出惊喜光芒，片刻之后，剑芒落地，却正是田不易、曾叔常和商正梁三人。
　　田不易等人在蛮荒圣殿中一开始做的十分顺利，但随后很快陷入苦战，被无数狂怒的魔教教徒追杀，危急关头正好修罗塔倒塌，进而引发地脉震动天地异象，偌大一座魔山转眼癫狂化作可怕的火山。三人借此机会一路逃窜，居然是顺利逃下山来，会合之后便立刻赶往前山，远远地看到万剑一与苍松二人正被人追杀，都是大惊失色，连忙冲了过来，借着熔岩岩浆喷发的时机，终于是救到了万剑一和苍松二人。
　　当下青云门众人更不敢多做停留，田不易背起万剑一，商正梁背着苍松，曾叔常持剑断后，一路头也不回地疯狂逃窜而去了。而在他们的背后，则是留下了一座满目疮痍、黑灰变天、灼热岩浆横流的魔山。
　　※※※
　　青云山，通天峰上。
　　“啪”，一声脆响，从玉清殿后的静室中传了出来，在这片静谧的庭院楼房中显得格外刺耳。正在外头打扫的道童青枫吓了一跳，连忙跑到静室门口，只见房门敞开着，里面屋中桌旁，坐着一个人，正是道玄。
　　在道玄身前地上，摔破了一个茶杯，地上还有一堆水渍，看起来像是不小心掉落摔碎了。而道玄的神情看起来似乎也有几分奇怪，以他的道行一般情况下似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，但是此刻的他怔怔出神，仿佛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。
　　青枫犹豫了一下，用手敲了敲门扉，然后开口道：“道玄师兄，你怎么了？”
　　道玄身子一震，像是直到此刻才突然回过神来，回头看了一眼，“哦”了一声后道：“没什么。”
　　青枫也不敢多问，只道：“那我进来打扫一下罢？”
　　道玄看了一眼脚下那只摔碎的茶杯，嘴角掠过一丝苦笑，随后叹了口气，点点头道：“好，你过来扫一下吧，有劳了。”
　　青枫口中说了句“应当的”，便取过扫把簸箕，进来走到道玄身旁，仔细地打扫地面。道玄看着青枫的动作，过了一会后忽然开口道：“青枫，你和白石交情很好么？”
　　青枫点了点头，道：“是啊。我和白石师兄两个人是一起拜入青云门的，然后差不多也是一起到这玉清殿里做事，算来也好些年了。”
　　随后他偷偷看了道玄一眼，小心翼翼地问道：“师兄，还没找到白石吗？”
　　道玄缓缓地点了点头，道：“暂时还没找到，也不知道他会跑到哪儿去了？”
　　青枫有些紧张，但还是鼓起勇气道：“师兄，我觉得白石他一定还在这通天峰上。”
　　道玄眉头微微挑起，道：“你怎么知道的？”
　　青枫低下头，迟疑了一下后，道：“师兄，他是一个孤儿，没地方可去的。以前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，常常跟我说，青云门这里就是他的家，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有幸能到青云仙山来，以后，也要一辈子呆在青云的。”
　　道玄默然片刻，点头道：“嗯，我知道了。”说着他顿了一下，然后又道，“你和白石都是好孩子。”
　　青枫这时已经打扫好了地上的碎片，收拾东西准备走出静室，不过在走到门口的时候，他忍不住还是回头对道玄道：“师兄，我求你一件事行不？”
　　道玄略感意外，看着他道：“什么事？你说。”
　　青枫咬了咬牙，道：“师兄，白石他胆子小，但是对咱们青云门绝对是死心塌地的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几天没出来，或许是他可能是做错了什么，因为害怕才躲起来的。可是不管他犯了什么错，如果你找到了他，怎样惩罚都无所谓，就是、就是……千万别将他赶出青云，那样他就真的受不了，会活不下去的。”
　　道玄脸色微微动容，随即坐直了几分，看着青枫，脸上神情第一次露出几分凝重之色，正色道：“你放心，我知道了。”说着想了想，又开口道，“你也莫要多想，白石他到底有没有犯错，又或是做错了什么，如今我们都还并不知晓，等找到他再说吧，说不定根本没事的。”
　　青枫看起来毕竟年纪不算太大，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惊喜之色，连连点头，还对道玄连说了几声感谢，这才出门去了。
　　※※※
　　青枫离开之后，静室之中又安静了下来，道玄独自一人坐着，面上神情渐渐归于漠然。他的目光扫过这间静室，从这屋中所有的摆设家具上看过，桌、椅、床、柜，一件一件，看去似乎都像是没有生气的死物。
　　在不久之前，这间静室里还是有主人的，受伤后的青云门掌门天成子，就是在这间静室中休养，其后过了一段时间，他便突然搬到了后山更加僻静的祖师祠堂中去了。
　　道玄在静室中坐了一会，目光深邃似在思索着什么，过了一会后，他忽然起身，走出静室，然后却是向通天峰后山的方向走去。
　　通天峰后山的通道开辟在山林之间，两旁林木青翠，古木森然，不时可以看到老藤垂落，又能听见鸟鸣幽幽，加上山间时常飘动的薄雾清风，看去犹如仙境一般。
　　道玄走在山道之上，缓缓向祖师祠堂那边的方向走去，只不过和平常相比，这一次他走路的速度十分缓慢，而且一路上目光凝重，不停地看着山道两旁的林木草丛，似乎在搜寻着什么。
　　山林幽静，一派苍翠，山风从远处吹来，轻轻拂动他身上的道袍。道玄在山道上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，看起来一无所获，这让他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肃穆，但是当眼看着前方远处，那块三岔路口刻着幻月洞府的石碑已经隐约可见时，不知怎么，道玄还是轻轻地松了一口气，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中一块石头，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。
　　只是就在这时，突然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某处，在那一瞬间，道玄的目光忽地一凝，脸色瞬间紧绷起来。他在原地站了下来，不再前进也不再后退，似乎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刻，他好像有一丝犹豫，又好像有掉头就走的冲动。
　　过了片刻，道玄缓缓地转过身子，面对着这山道一侧某处林木下的草丛，慢慢走了过去。
　　那是两棵大树之间的一丛野草，青绿可人，与这座山上其他地方的野草丛几乎没有什么区别。当山风吹来的时候，这里的青草微微摇晃，还露出草丛里的一朵小小野花。
　　花朵不大不小，有四片花瓣，开得十分洁白美丽。那是一种很常见当年确实很漂亮的洁白颜色，四片花瓣里有三片都是如此，然后在最靠里面的其中一片花瓣上，多了一点其他的颜色。
　　那是有些深沉的褐色，因为已经干涸而略带几分黑，与其他三片花瓣形成了有些古怪的对比。道玄慢慢地蹲下身子，双眼盯着这一片花瓣，眼角的肌肉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。过了一会，他伸出手去，摘下了这一片花瓣，放在鼻下轻轻闻了闻。
　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，从花瓣上传来。